漫天飘舞的桃花,几乎将我淹没,那花瓣中有个颀长的影子,飘零的白发,黯淡的眼神。
一个男人,他冷冷地对我说:我不爱你。
不爱你…不爱你…
我的心骤然碎裂,几乎从小小的胸腔喷薄而出,热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腥甜,是血。
我居然对他笑了,我说:很好。
天旋地转,我反手将长刀横在颈上,死亡,原来只是一瞬间的事。
啊——我从梦中惊醒,帘幕外响起碎碎的脚步声,急促的如同天崩地裂,我下意识向牙床深处缩进去,却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小姐又做噩梦了,快去热点安神汤。我才骤然明白,我只是做了个梦。
烛火幽幽亮起,我暗哑着嗓子,对丫鬟说:我要镜子。
古铜的镜面凹凸不平,摸上去有点粗糙。我屏住呼吸,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的手沿着脖子轻轻地,轻轻地摸下去。
镜子里,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上面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婚期定在下月初七,正是七夕。娘笑着对我说:是个好日子。本来骄阳说过,二月就想我出嫁,娘不答应。
凡是女儿家,嫁妆都从出生开始预备,为的便是出嫁那天风光无限,何况堂堂相府千金?娘说,司徒也是鼎鼎有名的江湖世家,不能因为骄阳心急就把婚礼办的不成样子。
我站在花园最高处的凉亭向下看,门口车水马龙,似乎一夜之间，洛阳所有的财富都在向我脚下涌来，只要我对骄阳说：我愿意。
天色微暗，空气中流动一丝阴郁的水气，低低的云霾笼罩在青色的大地上，要下雨了。颈上传来一阵酥麻，好象那伤口是昨天的事。
这道疤痕与生俱来，大部分时候它是一道浅浅的红印，可只要我做了那个梦，它马上会变的火辣辣剑拔弩张，让我深信，关于我的前世一定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梦魇让我和骄阳的婚事蒙上了阴影，我总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在阻止我嫁给骄阳，我对他说那个梦，他只是一笑置之。
他说：雪儿，嫁给我你就不会再想它了。
也许他说的对，我叹了口气，骄阳哪里都很好，只是，永远都不会懂我。
没关系，这并不能成为我拒绝他的理由，也不能说，我会因此不幸福。
七夕那日，触目都是一片红色，绯红，殷红，金赤，浅朱…
娘牵着我的手来到妆台前，猫眼金步摇，七宝琉璃护额，琥珀牵丝耳坠…翠色流泻，我面对娘期待的眼神，浅浅一笑。
心里仍旧挥之不去的惆怅。
香车冉冉前行，丝竹盈盈入耳。我想，我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原来生活竟是如许简单，那少女时的喜怒哀乐，一样会渐行渐远。
叹息。
抬手撩起面纱，窗外熙熙攘攘兴奋的人群，可有人懂我此刻的心情？
一刹那，远处传来不甚真切的呼唤，似乎是“小媚”。
香车骤然停步，前方一片嘈杂，隐隐传来刀剑撞击的声响。
帘子忽然被整个拉下来，尚未看清那人的面容我已经被抱在怀里，绝尘而去。
我听到骄阳的惊呼，甚至还看到剑光闪过，有一道血红。
然后，是晃过的天空，倒悬的树木…
醒来时，朦胧中看到一蓬篝火，一个瘦长的背影，似曾相识。
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小媚，你醒了？
小媚？！
他的声音有点冷：不记得我了，小媚？
他转过头来，我失声惊呼：正是梦中的男人。
一瞬间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如同春天冰销雪化：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找了你这么久…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他的笑容又变的黯淡：是啊，我想你大部分已经忘记了，毕竟过很久…可我没有忘记，我讲给你听好吗？
于是，一个故事渐渐在我面前展开。
白骨山，小狐狸，，飞剑侠…对，很熟悉，但遥远的晃如隔世。
我的手轻轻拂上颈间伤痕，是么？真的曾有一世，我爱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飞剑一言不发，递给我一把弯刀，花纹班驳，隐隐有黑色的血迹，血迹掩着两个弯曲的篆字：弑神。
那刀冰凉，让我的手颤抖，前一世我正是用这把刀为他殉情？是啊，有些熟悉。
小媚，留下好吗？

我留了下来，也许只是为了找回前世的记忆，我深信那是宿命，不到完结的一天就不会终结。
他告诉我，那日我死后，婚宴便嘎然而止。
那一刻，他才明白，他一直在欺骗自己。
有些人，有些事，以为不去想便会忘记，时间久了便以为已是过去，其实它就在你心里。
这么久了，飞剑仍是一脸追悔莫及。
我奇怪，当日有多爱他，现在的我眼中，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他兀自欣喜不已，对我说，小媚，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这话很熟悉，好象骄阳对我说过，想到这里我开始发呆，飞剑看着我的眼睛：
你想他吗？
谁？
纯阳子。
纯阳子是骄阳的外号，我淡淡地笑着，随口说 ：是啊，有那么一点点。
飞剑与骄阳完全不同，他有点孩子气，连笑容都是那般坏坏的如同永远长不大。
他对我好，好的让我措手不及。很奇怪，他曾说他的冷淡伤害过我，可我真的找不到他身上哪有冷淡的影子。他眼底时时闪过的欣喜，独处的落寞，温柔，有时是急躁，但都让人觉得欣慰。
他甚至会为我做一碗青菜汤，虽然味道并不美，但足足让他忙了一个下午；他甚至为我去采一束蔷薇，尽管要走十几里的山路，跋山涉水。
他渐渐地对我的话有些盲从，有一刻见不到我就会茫然，我知道，不管是内疚还是爱，他已经把我当作小媚，他做的一切，是为了弥补上一世那个决绝的小媚。
飞剑…
终有一天，骄阳出现在我面前。
他很憔悴，好象走了很远的路，风尘仆仆，那时侯我正抱着一把野菜，准备回去做饭给飞剑。
骄阳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冲上来把我抱在怀中。
雪儿，你还活着…
我从来不知道我在骄阳心中竟然是这么重，重到他见到我竟然可以失声痛苦。我一直以为，如他那般骄傲的男人，永远不会让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我知道，他爱我。
我觉得累，很累，让我恨不能变成一缕烟，我抬头看看溢满整个天空的明亮阳光，眼角有什么微微的刺痛。
我前世真的是个小女魔？那么，为什么我还如此多愁善感？
飞的声音冷冷响起：你放开她，她是我的娘子。
骄阳松手，脸上阴沉的如同山雨欲来：
你是从我婚礼上抢她走的。
飞剑嘴角带笑：不一样，我欠她的太多，她一定要留在我身边，等我还清才走。
我的心袭过一丝寒意。
飞剑满脸希望地看着我：小媚，你会和我在一起的，对吧？
骄阳一把拉过我：雪儿，你早该听我的，二月就成亲。
…
人若是能分做两个就好了，我想。为什么上辈子我凄凉到一个人死去，这辈子却有两个人发誓要给我一辈子的幸福。
也许是这样的吧，幸福和不幸，永远不会恰到好处。
我的声音好象从远远的地方传来：
飞，你爱的不是我，是小媚，是上一辈子的那个小女魔…她为你死，而你为她内疚…也许，她真是我的前世，可是…我这辈子只是燕山雪，永远都是…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不是你念念不忘的人…我的伤疤，还有这弑神…不是我的记忆。
我的泪汹涌而出，我眼里的飞剑侠慢慢模糊。我在想，为什么我不是小媚？为什么，他上一世不对我说，他其实很爱我？
人啊，说爱请不要太迟，不要等到，物是人非。
总要告别的，不管是不是依依不舍。
我转过身去，不忍看他的脸。
小媚…那么，请你把这个带走。
我回首，飞剑已经横剑在颈，我和骄阳一声惊呼。
可飞剑的手快的如同一道闪电。
一个笑容永恒地凝固在他唇上，他仍有力气对我说：
小媚，是我错了，我本来以为，还可以找到你，我早该去陪你。
…
飞剑沉睡在他倒下的地方，陪他的是他的青霜和媚儿的弑神，我和骄阳告别了他，走下山脚，回首远望，那长长的茅草像在对我们挥手。
我知道，长眠的人现在一定找到了他一直想要的安宁。
来年七夕，我嫁给了骄阳，那个梦离我远去，连颈上的伤痕也渐渐平复，我心中笃定，故事一定终结了，但愿我并不是前一世的媚儿，真正的媚儿正陪着飞剑，在那个遥远的冥界。
也许人生本就如此，一些玄妙的事情发生了，却以一个平淡的结尾结束，等你老去的时候，你还会想起，然后微微笑着，咀嚼那微甜微酸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