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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上你笑

2005-10-24 黄鸿伟

  我最期待的一种死法是:含笑长逝。

  那该是什么样的境况?想做的事情皆已做过,要了断的亦已了断,无牵无挂,无怨无悔,有些满意,又欣然自得,再没有遗憾。只是微微地疲倦,希望得到一场黑甜的好梦,要睡多久便睡多久,甚至可以不必醒来。

  我不敢一个人穿越这幽冥的长途。若是没有人伴我同行,至少彼站有人接应我。现世里,人们打点我起身,踏上奈何桥。桥和桥究竟又有什么两样,是谁说的,在奈何桥上该哭,在鹊桥上该笑?

  我自由地选择遗忘。那些回忆温暖了我不少日子,并且支撑过我,但我不可能在渡河以后,还把桥扛走。我从孟婆干燥暖热的手里接过汤,喝掉。她垂着老眼不看我,看了也不会记得。一个年迈的婆婆,不喝汤也已没有好记性。如果有深入发肤的情景,让我在喝了汤之后还挥之不去影影绰绰,那也不要紧,因为我将涉过忘川。

  就像当初那个含苞的女孩儿,一个人涉过江采彼岸的芙蓉花。衣襟皆湿,然而却是笑着的。我本是一块冰凉翠玉,被握于人伦的五掌中,为汗渍所苦,忘川终会涤去一切尘嚣,恢复玲珑七窍。

  你应记得我降生的那一刻啼哭不止。为这终究不可久留又不得不一一经历的人世。一秒钟都逃避不得,该来的总会来,而最后全部失去。婴儿紧紧地捏着小拳,想牵扯住维系着母体的脐带,尖利冷硬的剪子还是绞断了这一线希冀。此后的风霜雨露母亲是无法替你受的了,虽然她很想。你被弃于尘世,跌爬滚打,乃至头破血流,以此交换一点少少的经验,而在关键时刻,你却还是会忘了利用经验来保护自己。你不断地受伤,又不断地复原,直到一身薄软的胞衣褪尽,露出成人坚致的肤色。

  有的人手心向上。他们渴望接受一切馈赠,那来自四面八方的丰美与润泽。与此同时他们接受考验。他们接受爱情也接受背叛,在接受幸福的同时接受幻灭。

  有的人手心向下。他们开始学习施予。虽然他们的善心常常没有实际的效用,但在爱里,没有什么会是徒劳的。他们悲悯,在奉献中甚至渴望自己的生命因此而涸泽。一个人能遇到另一个,甘愿令自己为此而死,也是难得。

  其实我们最想做的是紧紧握着手。紧紧,紧紧地握着。我们想攥住风筝的线,攥住父母的衣角,攥住压岁钱,攥住初恋的指尖。不怕因此而失去旁的一切。可是,那些日子,就像紧紧握着的沙,无声无息地流失,越紧握越迅速。我们摊开掌手,空空如也。

  我相信,正是这一刻长大的,幼时不会说话,只要大声地哭就可以得到奶水,干净的尿布,以及拥抱。可是等我们学会说话,说上三天三夜都没有用。言语是那么无力,而且已没有放纵哭泣的权利。

  人从握拳而来,到最后撒手而去。先是一项一项地收集,再是一项项地割舍。这中间幸福短暂停留的时光,爱情沾着露水笑意盈盈的片段,便已是一生一世。

  手指有许多功用,可以抓,可以挠,可以揪,可以扣,这些动作无一例外都是挽留。有朝一日我们知道牵衣顿足拦道哭也于事无补,并且安然地接受,我们便已老去。

  不如轻轻地松手。我来过,我拥有过,我享用过,现在我不强求。

  我先走一步,像一个不胜酒力的人,连连致歉,你们好好继续玩,我告退了。抽身而出,这一场生命的盛宴。我并非回家躺着入睡,而是赶赴另一场宴会。那里也很精彩,有许多亲爱的人在等候迎接,我们久未谋面。没有消寂与死亡,只有穿梭的来回,我们会暂时道别,稍后便能相见。

  在鹊桥上你哭,因为抵不过人间无数。

  在奈何桥上你笑,在幕落后为这倾心上演的一出好戏而起身,正式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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