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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无泪

——我终于明白

我是无法成佛的

哪怕是坐化在菩提树下



清晨，薄暮未尽，长安城内一片静谧。

偶尔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忽高忽隐，若有似无，倍觉哀怨辗转。

片片沥青的石板路蜿蜒曲折，缝隙深深。

我撑着一柄青白的油纸伞，踩着细碎的步子，一路浅浅而过。耳边是婀娜的柳枝与伞擦过的唏唆声，听来竟也润泽柔婉。

我不禁想起，彼时，那个妖艳至极的女子，在这初春水气氤氲的街上，烟视媚行的摸样。

青衫，我的姐姐。

我与她有着别无二致的容貌，纤足细腰，款摆之际风情万种。蛊惑众生，只需一个凝眸浅笑。

一年前，她来寻一个男人。一年后，我来寻她。





天空逐渐明朗起来。

河边，早起的浣纱女哼着小调，轻扬皓腕，那雪白的纱就自手边如云般倾泻开来，溅起阵阵涟漪。

半晌，街上开始喧嚣起来，各色店铺陆续开张，一时间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落。忽然，人群一阵骚动。

看，是郭夫人来了。

我寻声望去，果然见一位轻纱罗裳，风姿绰约的夫人款款而来。她的身后跟着四个婢女，也皆是云鬓水袖，袅袅娜娜，一路之上，风声笑语，好不热闹。

我微微压低伞，敛眉自她们身边经过，不期然的听见那位郭夫人一声淡淡的叹息。

惠生一表人才，可惜了……埋没于市井之间。

夫人的口中有着惋惜。

我生生的顿住脚步。

惠生，那个一千年前救了青衫，一千年后，又使得她一去不归的男子。

而今终被我寻到。我隐在桥头，隔着一条窄窄的河，细细打量他。

他编竹器的样子是那般娴熟优美，一穿，一抽，仿若编排的是静默的时光，浅浅淡淡，心无旁骛。

澄澈的目光，唯有在看向他的妻子时，才显波澜，漾着幸福，满足的光。

那个荆钗布裙的女子，静美如一朵深秋的菊花。

因此，纵使青衫有万般娇媚，也在他们互相凝视的双眸里，溃不成军。终究伤了心，明了人事。

极爱一词，刻骨铭心，若在每一寸肌肤里烙了印，那么前世，今生，千年道行，也就随着生命里所有的鲜艳明丽一同褪去，再无眷恋了。

当真痴，当真执迷不悟？要爱到心如磐石，至死，方竭么。

姐姐，看来我是再也不能带你回去了。

转身的刹那，阳光碎末般的洒下满地金黄。我分明看见我的影子，那么无奈，怆凉。





这一年的丰都，清冷寂寞。

嶙峋的山石将小径围的曲折，幽深。一路之上，长着许多不知名的树，开满大片大片浅白的花。风一过，洋洋洒洒落了一伞。

我小心翼翼的踏过陈旧的石板路。青苔和泥土夹杂其中，让它在岁月的洪荒中风尘满布。连同那些苍绿的藤蔓，一直盘虬到路到尽头。

路尽处，是一处绝壁。绝壁之上的天空，湛蓝，纯净。偶尔，有一行白鹭尖叫着划过天际，声音冗长，铭久。

让我无端的想起昆仑山上的天空，总是厚重，深远。却像极了他的眼，深邃，狭长。

在每个雾气缭绕的天气，他坐在河边弹琴，琴声辗转悱恻，伴着水音，空灵的不像真的。

我不耐了，就伸出手，十指乱拨，瞬时，杂音四起，如帛撕锦裂。然后，我侧过脸看着他，表情无辜。

他总是微微蹙眉，继而笑的无奈。

青黛，倘若我先你跑到山顶，这一整天，你就不要打搅我弹琴，如何。

语毕，他就不见了踪影。

少时，他就会背着手，站在山顶的石上。白袍咧咧鼓舞，寒风满袖。借着微弱的光，我能看见他的神情，寂寞清高。

偶尔他会转过头看向我，略微得意的笑。

青黛，你又输了。

我便立刻扁起嘴，烟波迷离，一副可怜至极的模样。

玉儿，都怪山中的那些凤凰，总是挡我的路。

尔后，我抬眼就看见了他满眼笑意。

青黛，你不可以流泪，流泪了就修不成仙了。

他定定的望着我，说的一本正经。

彼时，我理理凌乱的头发，扬起嘴角，笑的慵懒，不屑。

蛇，怎么会有泪。





春末夏初的时候，思绪疯长，一段一段像柳丝般柔软，修长。

我开始恍惚。

昆仑山的树，湖泊，凤凰，变更着在我眼前浮现。最后定格成他的脸，然后我的笑容就轻易的凝在了嘴边。

在我的屋后，有条不宽的河，河水碧绿。大朵大朵荷花漂浮其上，浅白粉淡，精致如一块雕花的美玉。

在华灯初上的晚上，我为自己泡一壶清浅的茶，坐在河边简陋的凉棚下。在夜色弥漫中，看不远处繁华万千的景象。

彼岸，万花楼的红纱灯笼将黑夜衬的迷情璀璨，楼上，莺声燕语，歌舞升平。偶尔传来几丝抚琴弄乐之声。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歌声清澈。

我就想起了玉儿，在昆仑山上，抚琴沉思的摸样。

夜微凉，我低下头，轻啜一口茶，思及此，苦涩便在口中蔓延开来。

与他千年相伴又如何，我终究不是他的知己，这个世上，唯有她，才与他琴瑟相和。

那个长发如瀑，面容清冷的女子。

她说，一溪云，一壶酒，人生足矣。

然后，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笑容那么欢喜。纯粹而欣然。

他们一起弹琴，琴声通透，似流水孱孱漫过整个山中。

此曲之应天上有，莫笑人间芳华尽。

我似乎懂了，什么叫做，身无双飞翼，心中有灵犀。什么又叫做，知音难求。

离开昆仑山那天，风很大。吹的他的白袍忽哧哧的响。我眯起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走了，从此你们花好月圆。

风过，音落。我幽幽的撑起伞，转身的刹那，有什么东西仓皇而落，划过嘴角，涩涩的苦。

他始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原来，有些离去，真的是不得劝说，不得挽留。





五指山的黄昏，有种近乎天苍地老的美。

残破的房屋，凌乱在岁月里，黄土遍地，风吹过，扬起屏风似的沙。尘土喧嚣，纷扬，之后慢慢归于淡定。

一路之上，落木萧萧，枯败的枝桠，横生在路边，构成狰狞的姿态。我踩过一地昏黄的落叶，看她们在我脚下，未及呻吟，就破碎成屑。

我的心隐隐的疼起来。

破落的屋檐之上，那盏白纸灯笼还在高高悬挂，随着风起，摇曳，晃荡。垂死的挣扎。唯有那枝桃花，倚在檐廊之上，在这沉寂之地，依旧鲜活，夺目。

许多年前，碧桃娘子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子，骑驴前来，插上了这株桃花。

她说，桃花过处，寸草不生。

后来，姑娘来了，这个爱的热烈而绝望的女子。

我想，我们其实都一样。

姑娘，青衫，我。最后的最后都选择离开。

当离开，成了最痛彻心扉的出路。成全，也就成了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路的尽头。

那是一片草长莺飞的芦苇荡。水面倒影着天空的颜色，瓦蓝瓦蓝。旁边，静静的息着一只木船。横在岁月的河里，静默无声。

我擎着伞，踏上水面，漫无目的的跳跃着，旋转着。平静的湖面立刻波光潋滟，水珠四射，打在伞上，劈啪作响。落在眼里，就顺势划过脸颊，晶莹透亮。

我低下头，看水里映着的那张脸，像极了哭泣的摸样，那么凄婉。我用手抚过她的眼，霎时风动涟漪起，雨霁流云翩。

又无端想起那些相守的日子，琴声清远，是谁说过的，青黛，你不可以流泪，流泪了就修不成仙了。

而今，我终于相信，蛇，真的是没有泪的。

千年时光，我穷尽心力不过是把他炼化成我眼里的一滴泪。

然后，在某一天颓然的遗落。

直到心成荒漠，爱如沧海，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