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公子，我不是狐狸精

　　“锦儿，你是不是狐狸精？”

　　公子喃喃问着，修长的手指在锦儿的脸上轻轻摸索，带了些许怜爱。

　　公子的气息喷在耳边，嘴唇碰到了锦儿的皮肤，凉凉的。

　　锦儿往公子身边靠了靠，笑而不答，长发洒在枕畔。

　　素色中衣滑下手臂，薄纱一样的织物覆在肌肤上，凉如冰绡，柔似春水。

　　公子双手拥住锦儿，脸埋进长发里，婴儿般呓语：“锦儿，你若真是狐狸精，该有多好。”

　　“若锦儿是狐狸精，公子不害怕吗。”身边的人笑着，纤纤十指梳进他的发间。

　　“不怕，我的锦儿有着世人没有的最灵巧的一双手，能够织出这世界上最美丽的锦缎。”公子喘息着，将锦儿插入发间的手指捉住，放在唇边。

　　“可是锦儿，为什么你变不出良田千顷，广厦万间呢？”这是公子心里的话，不需要说出来，锦儿都已经听见。

　　“公子你已经有了最好的饭菜，最舒服的衣裳，最温暖的房屋，还有我锦儿啊。”这话是锦儿心里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公子自然也听不到。

　　公子依然握住锦儿的手指，却停止了摩挲，眉间微憷。

　　手指冰凉，上面有着常年纺织后留下的一层硬茧。

　　即便公子再怎么摩挲，这双手却难再柔软如初。

　　锦儿抽回手，悄然藏进了袖中。

（一）锦儿看见那个男子赤裸的背

　　暮春的夜晚，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廊下滴滴，声声叹息。

　　锦儿不喜欢下雨，曾听人念过：冷月青光，风入珠帘渐急。

　　龙窟里常年干燥，里面的生物最见不得雨，出来后，每到雨天，锦儿便和伙伴们急忙四处找寻避雨之处。

　　忍受寒冷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雨天会让自己变得更脆弱，唯一的保护也在淅沥的雨水里消失。

　　最要好的一个姐妹就是在一个雨夜里离开。

　　从此，每逢雨天，锦儿都会迅速的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荒山里，深山废庙，或者臭气熏天的猪圈，但是绝对不去有人类的地方，锦儿记得族里的老麽麽说过，人是凶恶的，比那些野兽更可怕。

　　可是麽麽说的也不全对，因为人类的气味在锦儿的心里那是绝对的甘美，尤其在人们情动相思的时候，身上会散发出一种自己闻不到的味道，甘冽暖香，沁人心脾，

　　仿佛六道轮回之花在深夜绽放。

　　离开的姐妹曾经说过，她尝过。

　　她说只要吸了这香气，会让自己变得更美。

　　可是什么是美？

　　锦儿觉得姐妹是极美的。

　　可是在人的眼里，自己这一族奇丑无比。

　　姐妹常常在夜里出去，每次回来的时候满脸都带着飘飘欲仙的神情，好像刚才不是出去，而是从极乐世界里回来。

　　姐妹说，那是人的香气的功效，所以她的修为远远超过了锦儿。

　　锦儿也垂涎那香气，可是姐妹却不许她碰。

　　锦儿很听姐妹的话，即使她已经离开，也不曾忘记。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锦儿自己都快忘记了，那股子传说中的香气。

　　终于在某一天，锦儿真正闻到了那奇异的香气。

　　还是雨夜，在锦儿藏身的废旧老宅里。

　　夜深人静。

　　锦儿在睡梦里被一阵窃窃私语扰醒，怎么这个时候会又人出现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这是一个破败已久的宅子，原来的主家早已经破落凋零，荒废久了，杂草丛生，渐渐闹出有鬼的传说，无人前往。

　　锦儿住在这里，觉得甚好，因为鬼怪的缘故，向来没有谁来打扰。

　　那窃窃私语声是从锦儿藏身的梁下传来的，伴随着一种让自己说不来的味道，锦儿立刻就肯定了这就是姐妹说过的异香，能够诱人沦陷的犹如魔道的六道轮回之花的香气。

　　锦儿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温柔如水。

　　“柳儿，等我考取了功名，一定会请媒婆去你家，把你风风光光的迎进门。”

　　叫柳儿的女子语声娇柔，深夜听来好像夜莺般动听。

　　那股子香气愈发重了，男女之声渐渐低了，锦儿听到脚步纷乱声，喘息和呢喃声。

　　不禁从梁上伸出头去探望。

　　廊外芭蕉撒出大片浓绿，锦儿看见赤裸的身体，地上是散落的衣服。

　　锦儿看见那个男子赤裸的背，修长的身子，乌黑的长发。

　　男子年轻而俊秀，浑身散发着自己无法察觉的香气，情思越重，香气越浓。

　　锦儿伸长脖子，深深的吸收着香气，如醉如痴。

　　此后的很多个夜晚，这对男女，频频在锦儿藏身的梁下私会。

　　慢慢的在他们的言谈里，锦儿知道了那个女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男子不过是个落魄的秀才，因做了小姐家的西席，和小姐有了私情。

　　每次女子都是用斗篷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悄然而来，悄然而去。

　　而男子，总是在小姐走后，一人独自徘回在廊下，流连怅惘，对月长叹。

　　锦儿隐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偷偷的看他，也丝丝缕缕的吸收着他的气息。

（二）终有一天，且看我衣锦还乡

　　又是一个暴雨如注的晚上，锦儿在睡梦中惊醒。

　　这次不是两个人的私语，只是公子一人的深深哭泣。

　　哭泣声在深夜里听起来格外凄楚，锦儿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伤心的 哭泣。

　　锦儿寻着声音找去，把身子隐在芭蕉树后，大量着廊下的公子。

　　公子衣裳狼藉，长发没了平日的顺滑，凌乱的披散在肩上，湿透的衣裳沾了泥水，脸上带着清淤和血痕。

　　公子跪在廊下，俯身放声大哭，哭诉自己不能光耀门楣，哭诉自己的爱人另攀豪门，哭诉自己被人羞辱和殴打。

　　一身俊秀，生就的风流，却如今落得孑然一生，任雨打风吹。

　　锦儿从没有见过如此可怜的人。

　　世人都说不如意，先求的不过是温饱，若满足了温饱，一样还有不如意的地方。

　　锦儿暗自叹气，带起廊下一阵风。

　　公子惊愕四顾，连问是谁在那里。

　　谁？谁在那里？

　　电闪火石间，一个念头一闪而出。

　　蕉叶浓绿，锦儿化做柳儿模样，摘叶为伞，缓步走了出来，轻声唤了声公子，为他挡去头顶的风雨。

　　后来，公子对锦儿说，凄风苦雨夜，乍一见到，想来人说的绝处逢生也不过如此吧。

　　哪怕是黄粱美梦也甘之若饴。

　　锦儿告诉他，自己愿意为公子抛弃父母，随他天涯海角，只要有公子在便好。

　　从此陪伴公子的不再是柳儿，而是她锦儿。

　　此后，自己便是他的柳儿，他就是自己的公子。

　　不在乎无家可归，只愿做一对鸳鸯，不惧风雨，双宿双飞。

　　公子拥锦儿入怀，火热的胸膛遮去外面的风雨。

　　哪怕冻得双手冰凉，公子的脸上依然是满满的笑。

　　破败零落的宅子里，锦儿第一次感觉这个夜晚一点也不冷，不再觉得雨水有多么讨厌。

　　天明雨止，锦儿跟随公子离开。

　　素衣芒鞋，只有一箱书籍，公子大步在前走着，锦儿臂挽青花小包袱，低眉浅笑碎步跟随。

　　路过的男子纷纷停驻张望。

　　公子眺望长安城里繁华处，衣袂翻飞，久久凝望，楼台连地起，楼阁烟雨中。

　　锦儿探问：“公子是否不舍？”

　　公子摇头，眼望红尘：“终有一天，且看我衣锦还乡。”

（三）往后，才是开始

　　遥去千里，乡音未改，而前事不再。

　　锦儿和公子隐姓埋名，结庐筑篱，蓬壁柴门，远处绿水绕村而过，春天流水潺潺，落英点点。

　　从此相依为命，和所有的夫妻一样平凡而平淡。

　　锦儿为公子做最可口的饭菜，唱最动听的歌谣。

　　公子总说：“柳儿你定是来还情的妖精，今生托生在柳儿身上来报恩的。”

　　锦儿不高兴听他提柳儿，遂告诉公子自己最爱锦缎，该叫妾身锦儿。

　　渐渐的，公子忘记了柳儿这个名字，只唤锦儿。

　　白天，公子读书习字，锦儿操持家务，溪边浣纱。

　　身边总是有很多村妇来来往往，从来没有如此近的接触过人，锦儿有点害怕，化个美女模样不是难事，难的是锦儿不知道怎么扮人，怎么去做一个好女人。

　　锦儿每天偷窥那些村妇，学她们怎么缝补，怎么洒扫浆洗。

　　原来人间女子也需要操持生计。

　　锦儿跑回家和公子说自己喜欢锦缎，也会织锦。

　　公子脸露不悦：“我的娘子应该戴凤冠，着霞帔，穿华履，做夫人。”

　　公子不愿意锦儿沦为村妇那般辛苦。

　　夜晚席间，锦儿还是那个闻到那股子甘甜的香气，从公子的唇间丝丝缕缕进入锦儿的嘴里。

　　公子说有妻如锦儿，此生足矣。

　　月光的清辉点亮他恬静的眉眼。

　　锦儿看不够。

　　公子可知道当初不过是自己贪图你的香气。

　　只是那是起初。

　　以后，才是开始。

　　公子秉烛夜读，夜夜孤灯青卷，却屡屡不弟。

　　带来的盘缠渐渐花完。

　　凡人春秋匆匆，锦儿都不记得年头，在自己的眼里公子依旧风度翩翩。

　　终于有天，公子开始对镜抚须感叹，已是十年来。

　　十年是什么？有多长？锦儿一直以为岁月漫长，却忘记了人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公子开始不读书了，找了个大户依旧去做西席，平时做点画拿到集市换些小钱。

　　一日大醉回家，又哭又笑，问何时才能归乡。

　　原来公子心里还是记得家乡，记得功名。

　　锦儿默默的递上一杯茶。

　　公子却拂袖将茶水泼了一地。

　　锦儿一双修炼了几百年的眼睛，自然看公子内心如明镜。

　　锦儿转身进了偏房，一夜未眠。

　　纺织，是自己本族与生俱来的能力。

　　吐气成丝，抬手成纹，如山风飘逸，如白云皎洁。

　　这天上地下没有比锦儿更巧的纺织娘了。

　　天亮后，锦儿托村里人把织好的布料带去集市出售。

　　晌午村里人就回来了，给了锦儿一堆银子，说是布料引得众人哄抢。

　　村里人走后，公子手捧银子，呆如木鸡。

　　锦儿问公子，这些银子可够置些薄田和房子吗？

　　公子木木的，锦儿，你可知，荣华富贵就在你的手里。

　　公子如痴如狂，高兴得好似久旱逢甘雨。

（四）浅薄妇人，大好富贵为何不求？

　　公子用这些银子去城里开了间锦绣织坊。

　　开张没几天，顾客盈门。

　　开张半月，小小锦绣坊大门都快被人挤破了。

　　每天的布料都是哄抢一空。

　　几个月后，公子扩大了锦绣坊，开始有杂役和仆人，有了工人，锦绣坊名声赫赫。

　　原来，富贵来到这么容易，看似高不可攀的一切，转眼尽在手中。

　　公子将每天所获的银子仔细的收进房里的柜子里，睡前还要再三检查是否锁好了，唯恐银子长脚自己跑了。

　　公子不再做画卖了，又开始晚上秉烛夜读，当然读的不是圣贤书，而是账本。

　　也不需要锦儿在旁边陪伴，因为现在有了丫头服侍。

　　而锦儿，夜夜忙着纺织。

　　没有人有锦儿的手艺，只有锦儿才能够织出那样的锦缎。

　　找锦绣坊订货的客人越来越多，就算是夜夜不眠，也供不应求。

　　公子不忍那么多银子白白流失，一味催促锦儿多织点。

　　：“锦儿你看有多少人在等着买我们的锦缎，你多织点，我们就会有更多的钱。”

　　锦儿没抬头：“公子，如今，还不算富贵吗？”

　　公子大摇其头：“就这哪算真正的富贵。”

　　锦儿依旧低头，已经是力所能及，哪里还能够再多织。

　　公子不知道这锦缎上的每根丝都是自己的精血。比不得幻化的色相。

　　即便是妖，长此以往也会精疲力竭的。

　　锦儿好累：“公子，如今这些钱够我们富足一生了。”

　　公子生气：“浅薄妇人，大好富贵为何不求？”

　　相伴十年，公子第一次冲锦儿发火。

　　公子好像觉察到什么，转而婉言安慰：“锦儿你织出的锦缎无人能及，我们寒苦十年，如今才过上好日子，怎么能够说这点银子就够了呢？”

　　锦儿想起许久前公子对自己说过的话，他的妻应该戴凤冠，着霞帔，穿华履，做夫人，不可以和那些村妇一般辛苦。

　　昔日言犹在耳：“公子，你想要锦儿纺织到什么时候呢？是不是要做到鸡皮鹤发时才肯停手？”

　　公子眼神游移，始终没有落到锦儿的身上。

　　“我们还年轻，哪里就会老呢？我知道锦儿辛苦，就当是为了为夫再辛苦段时间，可好？”公子抓住锦儿的手。

　　锦儿淡淡一笑，轻轻抽回手：“公子言重了。”